我的思绪飞到了遥远的过去。
顺着时间轴，从智能手机里的电子相册跳跃至了按键手机的位图，再透过像素钻入了黑白胶片中。
那是个画面充满了颗粒感的年代，我的耳边响起老式电影放映的声音。
滚轴在我的脑子里“嘎拉拉”地响个不停，一晃神的功夫，我看到了那个藏在灰色滤片后面的小男孩儿。
他像电影里的外国孩子一样穿着吊带短裤，手紧紧抓着保姆的裙摆。
在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异常的稚嫩时代，我一无所知地向他伸出了手。
他哭泣着、犹豫着。
记忆中保姆的红唇弯着，豆蔻色的指甲划过他弱小的身体。
她用轻柔的动作将他推到我身边，不远处，那个倚着黑色轿车的男人笑着。
男孩只得抓住我的手，他的手汗津津的。
他站到我身旁，幼稚园的老师弯下腰告诉我们要和家长说再见。
我的母亲早已离开，于是我攥着他的手，目送他的保姆坐入那黑色的轿车。
他用力握着我的手，一直看着黑色轿车扬长而去，消失在我们看不到的街头。
老师告诉我们可以去教室了，于是我拉着他走到向日葵班的门口。
他拽了拽我。
“那不是我的爸爸。”
他微微踮起脚，悄声和我说。
我睁大了眼睛。
“那是司机。”
感受到我的惊讶，他得意地笑出来。
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，坠到我的脚面上。
我的脚面一凉，他的手却柔软温暖。
那是我第一次认识符星。
☆
如果要让小时候的我描述符星是个怎样的人的话，我一定会说“干净”、“烦人”和“懦弱”一类的词吧。
和总是在空地上撒欢奔跑，变着法子让老师头疼的我们不同，哪怕是在休息时间，符星也只是安静地站在幼儿园空地上的角落。
他似乎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，只是偶尔看看发疯了一样的我们再看看待在教室玩洋娃娃的女生们。
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，但是老师却很满意他的这个状态。
老师抓到我们几个“坏孩子”之后，总是让我们在符星面前一排站好，像是看展览一样地让我们看着他。
每当这个时候，我们几个人或扬起头不屑一顾，或对着符星满面怒容。
无法反抗老师的我们只好把责任都归结于他，因此符星总是满眼泪水。
什么都没做的他，比起我们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
我很烦他这一点。
那时我正处在鹦鹉学舌的阶段，当某一天符星再次泪眼汪汪地看向我时，我终于按捺不住，指着他的鼻子大叫：
“你不要娘们唧唧的！”
娘们唧唧的——
们唧唧的——
唧唧的——
我尖利的声音在幼稚园的空地上环绕了两秒，热闹的空气立刻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的小朋友都放下了手中的玩具，疑惑地看着我。
他们被我的嗓音吓到不知该作何反应，而老师却不是如此。
我转过头去，看着老师的眼睛和嘴慢慢张大。
她啊啊了半晌，然后手向箭一样直奔我的耳朵而来。
伴随着撕裂的痛感，愣住的符星渐渐划出我的视野。
此时，我的心里有的只是满腔的愤懑和对未来的恐慌。
放学的时候。
说话有口无心的我爸在幼儿园门口被老师一通臭骂。
伴随着我妈的一声声“对不起”“对不起”和周围家长的窃窃私语，站在老师旁边的我像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任人鞭打。
那天晚上我没有得到周五的奖励冰棍和看电视的权利，因为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，我成为了坏孩子。
「都是那家伙毁了一切！」
没有开灯，我躲在自己黑漆漆地小房间里，从门缝中看到客厅闪烁的电视光，我对符星的恨意渐渐加深。
于是我抛弃了自由玩耍的快乐日子，开始找茬。
在那个厕所坑位只是一条小沟的时代，我总是嘘到一半便把身体转过去冲着他。
聪明的我尿得很低，低到仿佛符星只是不小心踩到沟里湿了鞋。
他的委屈憋在喉咙里，只是发出呜呜呜的声音，却从来没有向老师告过状。
在玩球的时候，我总是借机将球往符星的方向抛去。
没有加入我们游戏的他看到球飞来不知所措，于是要么被球打倒在地，要么在我们的注视下跑去捡球。
将球还回来后，他的脸憋得通红，但却冲我微微地笑。
接球的时候我无意之中碰到他的手，那双手仍然柔软温暖。
他从不告状。
他从不吼叫。
他从不对我生气。
一来二去之后，我的愤怒渐渐平息成了一片荒凉。
我从心底认识到了一件事：这个人他不恨我。
于是他所做的一切、所对我带来的影响，都变成了仅属于他的无辜之举。
我不得不原谅他，因为我失去了恨他的理由。
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。
和符星在一起的时间越长，对他的事情我便越不理解。
比起在空地上玩球，他更喜欢静静地看着教室里玩过家家的女孩子们。
他可以在角落坐一下午，但我不行。
坐在他旁边，我左扭右扭觉得上下都别扭。
深知这一切原因的他只是安静地对我说：
“去吧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们是朋友，应该一起行动。”
我的脑海里盘旋着电视里武侠剧中说的「义气」、「兄弟」云云，同时紧紧地抿着嘴，压抑着自己冲向空地的冲动。
余光里的符星愣愣地看了我很久。
突然间，我感到我的左肩有了重量。
——属于人类的温度传了过来。
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屏着气，却感受着符星胸膛的起伏。
“如果你愿意的话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。”
他用只有我能听到声音说。
我不理解那句话。
那时的我太小了，小到看不见永恒。
“所以你走吧。”
符星坐直，用他的手推开了我。
这次轮到我愣愣地看着他。
他笑着。
“我会一直在这里。”
他眯起眼睛。
“做我自己，然后等你。”
我看着他。
前方是空地，是我的自由。
后面是符星，是我的朋友。
最后，我选择了自由。
但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愧疚。
因为他在等我。
真奇怪。
十年后我才明白了这件事的奇怪。
有些人明明很爱你，却还是放过了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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